追求颜色变漂亮、想要形状更美观、希望通过手术将松弛的部位 变紧致……这是走进私密整形门诊的那些女性，不同的诉求。
“我的阴道是个贝壳，一个椭圆的、粉红的、细嫩的贝壳，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我的阴道是个花朵，一支芬芳的、美丽的、郁金香花朵，花蕊挺拔，花瓣紧锁。”这是著名国际剧作《阴道独白》中的一段描述。
女性对私密处的关注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根据第三方平台的数据，2022年，国内医美手术下单量第一的是女性私密整形。
“这种关注源于焦虑、困惑，当然也有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折射出的是婚姻、家庭、两性关系。”浙江省内多家医院私密整形门诊的医生表示
如果修复好，他会回来吗？
今年3月初，浙江省人民医院开出全省首家女性私密联合门诊，由妇科和整形科专家共同坐诊，走进这个门诊的患者有20多岁的年轻女孩 ，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甚至不乏60+群体。作为联合门诊的专家，浙江省人民医院妇科副主任夏利花、整形外科主任助理潘蕾两位医生见证了不少女性私密整形背后的故事。
50岁的富美珍（化名）在女性私密联合门诊坐了3小时，虽然早已叫到她的号，但一直等到最后一位患者看完，她才走进去。
“你哪里不舒服呀？”夏利花问。
富美珍有些忸怩：“都这个年纪了，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鼓足勇气开口前，她先去关门，并特意反锁。
富美珍是被老公“逼”着来修复的：当年生完孩子后，夫妻生活就越来越少，“早些年因为工作又忙又累，觉得没有挺好。这几年空下，发现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面对富美珍的质问，丈夫反复一句话：我是男人也是有需求的呀！后来干脆承认外面有人，并且威胁说，再折腾就离婚。
“我和他敞开心扉交流了，他这几年刷短视频，知道我的情况能修复，让我去做。还说，不管效果如何，选择修复是一种态度。”富美珍说。
夏利花给她做了检查：子宫、膀胱、直肠脱垂、阴道四指松、盆底肌无力、阴道口就像张开的鸭嘴巴无法自然闭合。这就是顺产两个孩子、产道撕裂的后果，也是富美珍被老公“嫌弃”的原因。
“生育后的女性来就诊的，基本都是阴道松弛，像这种时间久，比较严重的，需要做阴道紧缩术。”
这不是婚姻的救命稻草
像富美珍这样，因为婚姻问题倒逼，走进私密修复门诊的不在少数。
“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枯萎了，好像失去了性高潮的能力”。
34岁的林丽（化名）找到杭州市妇产科医院盆底中心的金梅主任医师时，这么坦言。
林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两次生产带来的会阴重度撕裂，侧切缝合留下的像歪嘴巴一样增生的疤痕，盆底功能损伤导致的阴道松弛，甚至在性生活时漏尿……种种尴尬带来的不自信让林丽在此后的性体验中极度干涩、压抑，和丈夫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
完善阴道解剖学结构的检查与盆底功能评估后，金梅为她进行了阴道紧缩和陈旧性会阴裂伤修复手术。
金梅介绍，女性的盆底结构就像一幢房子一样，是立体的，手术医生要基于对盆底解剖的深刻理解，才能做好一台成功的修复手术。“阴道松弛是阴道的支持结构损伤所致。阴道支持结构分为上中下三水平，不同水平分别由不同结构支持。因此，阴道紧缩手术并非简单地收紧阴道管腔，而是恢复其解剖支持结构，在保留功能的基础上改善阴道功能，同时对会阴疤痕进行修复美化。”
夏利花遇到过情况更极端的：一位38岁的二胎妈妈，在小区里遇到老公和第三者散步，她冲上去厮打，被对方挑衅：你老公嫌你太松了。
“我不希望患者把做次手术当作拯救婚姻的救命稻草。”潘蕾说，医生可以解决医学问题，但是婚姻问题是综合性的，“两性生活可能会是诱因，或者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
“离婚的人群里面，两性关系不和谐的确占了很大一部分因素。”金梅说道，“我们特别鼓励女性从自我的需求和感受出发，关爱自己的身心健康和愉悦，而不是一味地迎合性伴侣。”
对此，夏利花表示认同。
当富美珍听说能修复，落泪了，她哭完又叹气：“如果修复好，他会不会回来？”
夏利花对她说：“别想这么多，先把自己修理好，再去修理老公，等修好了，不行换了他。否则，你自己不会游泳，换个游泳池也一样啊！”
有人因为形态不够美，抑郁了
除了已婚育女性，没有生育过的年轻女患者也是私密整形的中坚力量。她们的诉求更多集中在：美观、自我舒适度。
“觉得小阴唇过大、不对称、颜色太深，要做整形，这是年轻女性做得最多的项目。” 潘蕾说，什么样子是美的，并没有一个严格标准，“一般来说，大于大阴唇1厘米，算大，但如果患者本人并没有不适感，也不用去处理。而实际中，有些人可能小于1厘米，但她也要求做整形手术。”
在杭州市妇产科医院医学美容科，鄢巧玉副主任医师接诊的私密整形手术患者中，小阴唇手术占到了七成以上。“大部分是二十几岁到三十多岁的年轻女性，还有一些是生过小孩的妈妈，寒暑假期间则以大学生为主。”
提及小阴唇整形，往往伴随着诸多偏见和质疑。很多人眼中，“不正经的人才会整‘那里’”“去做‘这种’手术，不就是为了取悦性伴侣”，甚至称呼其为“现代割礼”。
实际上，在那些讳莫如深的字眼背后，是很多难以看得见、道得明的困扰。
“做小阴唇整形手术，不单是为了美观，更多的是小阴唇肥大所带来的生理上的不适。比如单侧小阴唇肥大凸出，会导致小便时尿流方向的改变；日常穿紧身衣裤、活动时摩擦的疼痛；经期时的皮肤瘙痒，甚至慢性炎症，都给患者的生活带来很多尴尬。” 鄢巧玉说道。
“她们在做手术的同时，会提出能不能做得好看一些。” 潘蕾说，“好看”其实是个很主观的诉求，有些人希望能完全对称，有些人会希望有完美的弧度，还有些人甚至提出全部切除。
门诊中，鄢巧玉也劝退过一些盲目追求美观的年轻女孩。“关于小阴唇肥大，临床上有明确的手术指南。小阴唇有它本身的生理作用和功能，遇到不符合治疗标准的女孩，我们也会做好科普提醒，不要被不科学的审美观念绑架，盲目追求所谓的‘芭比感’，‘少女形态’。”
对此，金梅也深有感触。“私密整形，其实用专业称呼的话，是妇科生殖道修复整形，秉持‘无伤害原则’是首要的。手术需要掌握原则和规范，影响生活质量或心理健康再考虑整形，而不是一味求取形态上的‘完美’。”
夏利花曾接诊过一位40岁的女患者，对方未婚，高学历，提出要做小阴唇整形。“她并没有生活上的不适，单纯觉得不好看，希望修饰形状。”
第一次手术做完后，女患者又要求进行再次手术进行修整。
“她说这就像画画，要反复修改，达到完美。”夏利花因此对她印象深刻，“因为这毕竟是手术嘛，一般人不会去反复做。”
一般人可能不太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意私密处的形态美？
夏利花接触过太多这样的患者，多少了解她们的心态，“你可能很难想象，一些年轻的小姑娘，因为觉得这里不好看，自卑、不敢找男朋友，甚至出现抑郁。”
前段时间，一位18岁的女孩在妈妈的陪同下来做小阴唇整形术。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对称，自卑，发展到不敢和朋友去泡温泉、游泳、穿泳衣，总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她曾提出要做整形手术，家长不同意，后来被诊断为抑郁症，妈妈改变主意。” 夏利花说。
潘蕾还是希望患者有一定的不适感再来做整形，“如果是单纯追求美观，其实很难有一个标准。”
门诊中，如果遇到一些特别有执念的患者：比如，要做到绝对对称，或者要求漂洗成很自然的粉色，潘蕾会拒绝。“有些人本身皮肤偏黑，很难在局部做到她要的颜色。”
10年间，那些观念的变化
10年前，潘蕾开始接触女性私密整形，“当时有女性患者会来门诊咨询，我是科室里不多的几位女医生之一，就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10年间，潘蕾感觉到了巨大的认知上的变化。
“最初来做整形的，有不少是做处女膜修补，现在，这样的诉求，一年也未必遇到一两例。”
夏利花对此深有同感。“其实，和处女膜相关的手术，也不多了。”
她去年接诊了一例处女膜手术，对方20多岁，北大高材生，结婚一年后，性生活一直失败。最后发现，她是处女膜发育异常—分隔型处女膜。局麻下做了横隔切除后就恢复正常。
除此之外，就是私密整形的患者群体在不断增长。
“和其他专科不同，这个专科很难做科普宣教，所以很多人是不了解的，但最近3年，依然有30%的增长。”潘蕾和夏利花都认为，这背后的原因之一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夏利花曾经和同行讨论一个私密整形的案例，提及患者因为婚姻失败来做整形，同行反问：为什么要为了取悦男人去做修复？
“其实不是为了取悦男性，愉悦感是双向的，很多女性因为损伤自身也会感到不适。以阴道修复手术为例，其实很大一部分患者自己也对性生活不满意，只是老公不说，就凑合着过了。而老公出轨算是导火索，激发了她修复的意愿。”
夏利花提及的那位38岁的二胎妈妈是在离婚后来做私密整形的。她对医生说，要把松弛的、难看的都修复好，先让自己满意，再开始下一段感情。
“我没有大数据的调查，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女性来做私密修复主要是为了解决功能缺陷同时兼顾美观，应该是先让自己自信，取悦自己的同时取悦对方。”
临床中，金梅也有类似的发现。“在过去在性体验中，女性大多时候处于被动的状态。而今越来越多的女性开始关注自我的感受，当自己感觉性生活质量不满意时，会主动就诊寻求解决方案。”
当然，婚姻并不都是狗血。夏利花曾做过一个简单的统计， 来做私密修复的女性中三分之一是另一半陪着来的。
曾经有一对夫妻，从贵州开了20多小时的车赶到杭州做手术。
两人结婚17年，生了3个孩子，女方在生产过程中出现生殖道裂伤，盆底肌松弛，站久了会出现下坠感，夫妻生活时还会漏气，女方也觉得是心病。男方无意间刷到夏利花的短视频，了解到原来松弛是可以改善的，就带着妻子不远千里来做修复。
“能看得出，这位老公还是挺心疼妻子的，这么多年，一直陪着她找办法，只是以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夏利花说。
22岁女孩遭遇了一场噩梦
另一方面，因为“不可言说”的特性，关于私密整形的科学正确的理念很难被普及，这也导致这个略显隐秘的领域，存在着鱼龙混杂的现象，甚至不少女性会因此受到伤害。
金梅介绍,不少年轻爱美女性因不规范治疗而发生严重并发症。未来面临着更加复杂、更为困难的二次修复。类似的悲剧，金梅见了太多。
22岁的袅袅(化名)就曾因感情生活的不顺利，走入一家“私密维养中心”，做了阴道紧缩术。
“手术效果立竿见影，局麻或者全麻睡一觉，只需要半小时，一次就能达到紧致如初。切口很隐蔽，也不会影响未来生育，只要你不主动讲，别人不会发现的。”
面对“医生”的极力推荐，回想起交往之初时的甜蜜，男友的热情、关怀，无微不至，以及如今的心不在焉、冷嘲热讽……袅袅决定“放手一搏”。
“我真的不能失去他。如果为他做个手术能挽回他的心，那也值了。”瞒着所有家人，袅袅一个人躺上了手术台。本以为醒来后会是新生活的开始，没想到竟成了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当时那边的医生告诉我，恢复期伤口渗血、疼痛都是正常的，给我开了抗感染的药，说过一个月就能好。但现在已经小半年了，每次同房都很痛，有时候还会出血。我也不敢告诉别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走投无路的袅袅，最终找到杭州市妇产科医院私密修复门诊，向金梅求助。
“这是因为阴道手术疤痕引发的痉挛性疼痛，处理起来比较棘手。 阴道紧缩术有严格的手术指征，且对医生的技术有很高的要求，盲目手术可能会带来不可逆的伤害。”金梅痛心地说道，“对于未生育女性，一般不推荐这一类手术。因为手术留下的疤痕很有可能会让分娩过程中阴道发生严重撕裂，甚至直肠裂伤。”
一些本可以被避免的伤害
夏利花接诊过一些女性，在医美机构里花了五六万，甚至10多万元做阴道收缩手术。“会被叠加很多可能她根本就不需要的项目。”
还有女性在不正规机构做阴道紧缩术时，被注入大量玻尿酸。
“这是行业内明令禁止的操作，极容易造成血管栓塞，严重会致命。” 潘蕾所说。她还曾目睹过一些医美机构举行的培训，“请一些所谓的专家来演示做小阴唇手术，就是用电刀切，非常粗暴。”
也有一些在手术失败的患者找到潘蕾做修复：有一位女患者做完小阴唇手术后，手术处留下大小不一的小洞，密密麻麻，被切除过多，手术切口也不正规，导致修复非常麻烦。“小阴唇是有功能性的，可以起到保护作用，避免细菌等侵入，是不能被完全切除的。”
关于私密处整形，社会上有许多概念，比如生殖抗衰、私密处年轻化等。
“理论上来说，人体的每个部位都会衰老，阴道松弛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衰老的一种表现。抗衰是个很宽泛的概念，从饮食到锻炼，从护肤化妆到医疗美容，都是不同程度的抗衰老操作。现实中，很多生殖部位的常规项目都会被冠上‘抗衰’名字，如：生理电刺激、激光、手术，甚至并不合规的‘阴道内注射’等。” 潘蕾说，如果不恰当地干预，就会带来如前所述的伤害。
提及社会上私密整形手术的火爆，潘蕾觉得是有原因的：对机构来说，风险的确不大，对患者来说，这是很私密的事，即使对手术不满意，也不愿去张扬，息事宁人。
虽然当初是被推着进入私密整形领域，但潘蕾非常看好这个领域，她觉得无论是疾病研究、患者教育，还是私密整形领域的新技术，新材料的应有都远不如其他医美整形项目那么完善。
“像小阴唇手术，有些患者其实是大阴唇本身干瘪、不饱满，造成的反差，她需要修复的是后者，而不是做手术。另外，手术时，要有长远的考虑，为患者也为其他医生保留‘退路’。”这是潘蕾经常告知患者的：不要“一刀切”，等到想恢复就没机会，可以循序渐进。
“私密整形不应该是一个被藏着、掖着的话题，从女性的角度来说，整形修复不是为了男性，不是为了家庭，首先要取悦的是自己，让自己舒适。” 这是多位女性专家共同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