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岁的芊芊坐在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下称“广妇儿中心”）计划生育门诊候诊椅上，手指反复摩挲着B超单，“孕10周，胎停”。尽管此前她因孕酮低注射了10天的黄体酮、口服地屈孕酮保胎，“其实，在节前有胎心了。”过了节假日，她兴冲冲来医院建档，B超结果让她的二胎梦碎，为此哭了整整一晚。
更让她煎熬的是，清宫手术要等一周，褐色分泌物的出现让她整夜难眠，反复追问医生：“能不能早一点？” 芊芊的遭遇，是长假后医院计划生育门诊的缩影。
据了解，目前各大医院计划生育门诊清宫手术不少；而生殖医学中心，却挤满了为求子奔波的人群。“能生的不想生，想生的难怀上”，呈现出当下女性生育困境的复杂图景。
为自己的焦虑买单，选择做清宫手术
“很多患者像芊芊一样，把胎停归咎于孕酮低，拼命补孕酮却没用。”广妇儿中心计划生育门诊副主任医师秦爽解释，临床中60%-70%的偶发胎停，根源是胚胎染色体异常，这是自然筛选的过程。她表示，“孕酮低往往是‘果’而非‘因’，胚胎质量不佳，无法刺激母体产生足够孕酮，再怎么补也难承托胎儿。”
对芊芊这类“稽留流产”（胚胎已失活但未自然排出）患者，国际上通常建议观察一个月等待自然排出，但国内处理更积极。这其实是有原因的，秦爽表示，一方面是患者难以忍受“等待”的未知恐惧，就像肺结节患者不愿接受“观察三个月”的建议一样，每一刻都在煎熬。另一方面，社区医生缺乏妇产科专科能力，无法实时评估出血风险，患者怕大出血，更倾向选择清宫手术。
秦爽坦言，“其实只要愿意等，药流后残留的小部分胚胎组织，大概率能自行排干净。”
在避孕方式与副作用之间纠结
据统计，在广州妇儿中心，2024年门诊全麻流产手术量为3336例。2025年截至目前，已经达到3101例，预计会比去年多。而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普通妇科医师胡琦玥介绍，“医院计划生育门诊数据显示，药物流产的占比一般小于10%，清宫手术在流产中占比大约为30%-40%。”其中当然不乏反复流产的女性。
“避免反复流产伤身体，关键在做好避孕。”这是秦爽反复强调的观点。广妇儿中心11年前就推行流产后关爱（PAC）服务，作为全国首批PAC示范基地，核心是帮患者选对避孕方式，但现实往往是“她们太纠结”。
秦爽介绍，宫内节育器（上环）、皮下埋植、长效避孕针、复方口服短效避孕药等，均属于成功率99%以上的高效避孕方式，却各有“槽点”。“前两天有患者来拆皮下埋植剂，说用了之后长胖；还有人上完皮埋，会出现点滴出血。”而美国青春期女孩常用的“皮埋+避孕套”组合，既能高效避孕又能预防性病，在国内接受度却不高，“有的觉得有异物感，有的怕月经紊乱，总在各种方式间徘徊，一不小心就意外怀孕。”
不同年龄段的意外怀孕，都交织着各自的困境。秦爽曾接诊过一名怀孕5个月的女孩，直到腹部隆起才来就医，“因为她的孕周超14周，只能住院引产，身心创伤远超普通手术”；专家也曾遇过情侣意外受孕后，双方父母因彩礼、婚房争执不下，最终女孩无奈选择手术，喜事变憾事。
“我们发现，绝大多数避孕方法其实是为女性设计的，其副作用和健康风险也主要由女性承担。”胡琦玥的观察更显无奈，女性往往要在“意外怀孕的风险”和“忍受避孕副作用”之间做艰难选择，“根据医院计划生育门诊临床数据统计，流产的人群29岁以下约占30-35%，30-39岁大约占50%，40岁以上约占15-20%。”胡琦玥说，29岁以下这个年龄段的女性生育力最旺盛，卵子质量最高，但是，由于这个年龄段的怀孕基数非常大，所以她们所占的数量仍然相当可观。“其实，我们希望每一位女性都能在充分知情的前提下，选最适合自己的避孕方式，真正掌握生育自主权。”
生育焦虑来自年龄、社会因素交织
芊芊5年前的第一胎保胎顺利，二胎却意外胎停，这让她一直想不明白。“实际上，胎停的原因很复杂，但35岁是生育的分水岭。”秦爽解释说，35岁以上女性流产率显著上升，唐氏综合征等染色体异常风险每年翻倍。对想生二胎的女性，秦爽建议尽量在30岁前规划。
医生的建议很理想，但生育的计划往往被现实打败。因为生育远非“想生就能生”，工作压力、家庭支持、经济条件，甚至大宝的态度，都是制约因素。
更隐蔽的困境在于心理层面。胡琦玥表示，门诊中70%-80%的胎停患者有保胎史，她们普遍存在复杂心理问题：反复复盘保胎细节的自我怀疑、因不良妊娠结局对医生产生的不信任，“这些情绪会延续到下一次怀孕，导致选择医生和方案时充满犹豫。”秦爽也见过不少女性因胎停或流产陷入长期抑郁，尤其是复发性流产患者，“一次又一次的挫败感，会让她们对未来怀孕充满恐惧，因此就不生了”。
她要硬挺着上班，放弃流产后休假的权益
伤心又伤身的芊芊此次做清宫手术，并没有向单位请假，她打算静悄悄自己解决，不让同事知晓。而实际上，国家对流产后休息给出了很多关怀措施：孕周低于7周可休15天，超7周延长至30天，12周以上还会增加休假时长。
秦爽无奈地说，不少女性为隐瞒流产经历，均放弃休假硬撑回岗。“流产本质是创伤性手术，子宫内膜修复、气血恢复都需要时间，不充分休息可能引发腰酸乏力、免疫力下降，甚至影响后续健康。” 为此，广妇儿中心引入多学科会诊（MDT），联合妇产科、心理科、内分泌科、免疫科等，为患者提供医疗和心理双重支持。“我们不仅要解决身体问题，更要帮她们解开心理的结。”秦爽说。
对芊芊这类想再次怀孕的患者，秦爽建议等待3个月再备孕，因为一个卵泡的发育周期约80-90天，“等新的卵泡周期开始，身体状态更适合受孕”。若胚胎染色体检查显示异常，“更要放宽心，这只是一次随机的‘种子’问题，下次大概率会更好”。
在医院的计划生育门诊，每天都在上演着胎停的遗憾、清宫的纠结、避孕的困惑与生育的期盼。医生们需要用专业和耐心为女性撑起“保护伞”，帮她们认清胎停的真相、规避手术风险、选对避孕方式、缓解心理焦虑，在生育的迷雾中，指引一条更安全、更温暖的路。
文、图 | 记者 张华 通讯员 陈文